今年的夏天不太热。过了立秋，几阵雨后，似乎有了些凉意。
更添凉意的，是到了向老家的祖屋告别的时候了。尽了努力，依然没有能留住一套拆迁后的分配房。要拆的，是一幢有百多年故事的老屋，带有祖先留下许许气息和传承的院落，是江南渔村的记忆和情感，可现在，现在是不得不向我的乡愁告别的时候了。
百年渔村，千年古镇。孩童时看海，泡沫般的海水拍打着山角下的岩石，犹如大连的金石滩黄金海岸。曾经的集镇熙熙攘攘，人头攒动，吆喝声此起彼伏，一派繁忙；工作后常回家看看，休假时玩海，滩涂上蟹鱼活蹦乱跳，船上悠闲撒网静候，历史古迹斑斓，人文气息浓郁，温情抚慰，柔情似水，自豪感油然而生……
从拆迁办签署协议书出来，想回到老屋去看最后一眼时，寻寻觅觅，已经找不到任何房子的痕迹，已经被夷为平地。根据大约的方位，看到一口砸破口子的井，象是隔壁邻居家的那口，估算着我们家的地方，已经一片碎石破瓦，连残壁断垣都没有了。瓦砾堆中，翻出几块象锣鼓形状样的石凳，其中有的上面还有字迹，依稀可辨，想象着这应该就是原先明堂间树立八根木柱的地方……
这里曾留下许多温馨的回忆，是一块寄放在心境、心灵深处的圣地。出门在外，总不敢忘记自己走过的路、喝过的水，从未改变对故乡的思念和眷恋：
春华秋实，夏炎冬寒，小院总有一种四季融融景色和浓浓温馨伴随左右：春日的细雨，丝丝缕缕，江南的雨丝挂在柳树的枝条上摇曳，萦绕在心头的温柔与妩媚；夏夜的虫鸣，月朗星明，草丛树下，合着喃喃碎语在花草间纵情放歌；秋季的枝叶，槿树谢了还有“百日红”，缤纷色彩好似打翻了的颜料盘；冬天的树干，萧瑟而显沧桑，石条板凳旁茂密的瓜子黄杨依然郁郁葱葱，阳光下的小院安静，暖意浓浓。
时移世易，沧海桑田，祖屋是前辈先祖留下的曾经安置之处：日本飞机轰炸杭州，祖业被毁，这里是祖辈偷生养命的地方；父亲回家结婚，遇日机空袭宁波轮船，在小洋山避难辗转，这里是父辈成家立业的地方；49年建国，母亲意气风发，满怀憧憬走出这里，担任人大代表、妇女队长，带领乡邻上海堤抗洪救灾……伴随的还有我出生时的啼叫声，高兴时的大笑声，委曲时的抽泣声；装模作样的叹息声；郎郎显摆的读书声……
…… ……
“微风早经停息了；枯草支支直立，有如铜丝。一丝发抖的声音，在空气中愈颤愈细，细到没有，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。”
好多年前，祖母病重，赶回家看望，直到她走了。返城时，在汽车站我流泪了，望着路边的稻田、远处的山峦，我知道以后再回来时再听不到她老人家呼唤我的声音了；现在，我站在碎石堆上不知所措，来的时候曾有所心里准备，然而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吃惊。正中午的太阳下，没有泪、没有汗，直到坐在桌前休息时，空调机下，浑身的冷汗（或许是热汗）象渍出来一样，回头望望，是一堵高高大大、刷得惨白惨白的墙，不禁打了串串冷颤。
God bless Them!
宁波的集镇，既不同苏州“园林意识”和“小巷情结”的官场失意者退隐之地，也有别“高墙深院”和“离宫山庄”的显赫权贵庄严气派……“宁波帮”自有“注重乡谊，团结相帮”的“人杰地灵”。在外打拼讲究抱团形成“有派头”气势，返乡回家则随和亲善，注重和气相处，乡邻间平等和睦，绝无盛气凌人。小如房屋，大为集镇，其建筑，其布局，其规模，其色彩，无不是“宁波帮”文化和历史的诠释。“宁波帮”，不管在外赚多多的钱、当多大的官，回乡故里，绝无张扬跋扈。再强悍的人都有柔弱的一面，当感到委屈、无助的时候，温柔的家乡给予“宁波帮”的是对人性的尊重、对知识的景仰、对鬼神的敬畏，一块唯独属于自己内心世界的小天地，不敢张扬而是内敛，不再强力而是温情。对祖上留下的房屋，可以装修，但绝不奢华，少有占地扩张的；对乡邻公益，倾注投入，记得积德、反哺和回馈……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、勾心斗角、明争暗斗，回乡里寻找童年的一片淳朴的绿荫，一座歇息的驿站，一个柔弱的角落，得以舒缓、得以松弛，使游子可以常念着回家静静心、歇歇脚、养养神。返乡认祖就是认识自己、尊重自己、体现自己的过程。
人的生老病离是不可逾越的自然规律，文化传承则是人类社会共同的需要和发展的灵魂。这里的一棵大树，会有一个故事；一口枯井，会有一段历史；一座宅院，会有一篇传说…… “百年渔村，千年古镇”，珍惜祖先留下的，善待现在所有的，未来才是可延续的。保护与传承古镇风貌和纯朴民风，“宁波帮”素有乡邻讲情谊、教育作先导、信用是基本、共同闯天下的人文道德。“宁波帮”讲究同乡之谊、同业之情，因为家乡既是梦想起始的地方，也是梦魇惊醒的地方。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过去的“宁波帮”能历久不衰，是继承和弘扬“良心、良知、善良”作为“书香传世”的先天禀赋，而不是以暴戾恣睢践踏温良恭俭，以野蛮凶狠吞灭淳朴善良，使其受到损害、创伤、休克，得以断裂、消亡。
当人们还满足于“将心比心”的层次时，“宁波帮”讲的是“晓得心想”。宁波人有句老话“依心依想”，意思大概是“如愿以偿，心想事成”。如果说是“晓得心想”，则要“知根知底、观念相近”，以家乡地域为纽带，建立深层合作的默契“利益共同体”。说“提倡、振兴”的时候其实是“拯救、挽留”的尴尬时候，“宁波帮”能历久弥坚，不在于权高钱多，在于人文精神的“晓得心想”。闯荡江湖，见多识广，不是运动式的动员能发动得起来的，是靠彼此“晓得心想”凝聚起来的。人都希望有一个公正、平等和有尊严的环境，让生活中有美好的回味、故事和情愫，能安心、舒心、顺心地生活着，随之带来愉悦、欢快和追忆。
出门在外，离乡的游子其实是离家的孩子走四方。寄托情感的是家而不是乡，没有家何有乡。家可随遇而安，乡则由心而定。走向社会、走向世界的人们，评判的是“价值观”“正义感”和“人性”，“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”，一旦脱离了人性的真情感受、人心的价值判断，灵魂就无处可有安身之地。犹如背上一口袋灵魂，已经上路，被带走了。
“南无阿弥陀佛”。
“乡愿，德之贼也”；乡愁，仁之初也。
别了，乡愁。
《魂牵梦萦忆故乡》http://lzj6189.blog.163.com/blog/static/624378272012102595238202/
谨以此文，悼念被抹去的祖屋和我的乡愁。
发表于：
2014-12-02 19:58 阅读(635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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